2010/07/13

田間事 雨水

日安,烏毛。

雨下得又多又急,我帶隊走在森林間時,開始有了掛念田間菜苗狀況的心情。你說高麗菜在結球前不怕雨水,但結球後若繼續下雨,它們就會開始生病了。
平地的有機栽培有露天的,也有溫室培育的,溫室能夠改善台灣年雨量高所帶來的病害,然而蓋設施的成本高昂,通常溫室栽培的策略會走向全年生產高單價的花卉或嬌嫩的葉菜類,並依市價來做產期調節,有效利用溫室設施的空間與時間,以求符合成本,露天栽培則慎選強壯而適應當地氣候的蔬菜種類,並配合節氣,也觀察菜、蟲子和環境的相互牽動關係來把作物殷勤養大。現在田裡面的耕作型態不全然是靠天吃飯,也不再妄想人定勝天,農場裡園藝碩士畢業的經營組長美玲姐說這是個知識密集的時代,我們試著倚賴知識來對環境表達友善,並保有農穫,希望山長出枇杷的時候,我們在平台上的耕作不要對松鼠和畫眉鳥造成太大的困擾。
「堅持是麻煩的,但堅持過後,擔心就不用了。」我聽過有人這樣說。

客語歌手林生祥在描述稻作的歌裡提到,田裡有蝴蝶、蜻蜓、青蛙蛤蟆的存在,等於在幫忙做嚴格的生物指標,確保環境無毒害,《桃樹輓歌》裡栽培有機桃子的日本農人也提到田園裡有許多蟲子,生機盎然,然而我發現原來我們的菜田裡並不歡迎很多蟲,烏毛會把田畦邊的野草割乾淨,那麼蚱蜢比較不會進到菜地裡吃葉子。也許田裡昆蟲多寡對菜的影響不能只看蟲的數量,也要看蟲的種類和牠們在田裡扮演的角色,例如阿雅去年記錄到夏南瓜葉子被蚜蟲啃蝕後兩三週,瓢蟲就會收到夏南瓜的求救訊號,相繼出現來收拾蚜蟲了,去年底在台灣北海岸邊做有機推肥的劉力學老師來農場演講時,也講過類似的玉米與蚜蟲的互動,他說蔬菜本身對病蟲害有自然的防禦機制與抵抗力,人不要自作聰明噴灑農藥讓它們彷彿被綁縛手腳一樣不抵抗。田裡菜與蟲的戰爭聽起來簡直像童話故事,讓人不住笑得眉眼彎彎。
說不定生祥田裡的蝴蝶和蜻蜓不傷害稻子,草叢間的蟲子也不影響桃樹,所以農人讚美牠們的繽紛跳躍,不過那牠們為什麼會來到田裡呢?來幫作物授粉或捕食其他害蟲嗎?田裡眾多的蟲子要除掉或是歡歡喜喜的看牠們來,原來是以對人的作物有無利害的角度來決定的啊!

環境複雜,農場氣溫太低不適合種稻,雨水太多對桃子不利,蟲子與植物的關係也因此不同,有機耕作的經驗可以交流,但始終無法在異地被複製,這點必須謹記在心。不使用農藥化肥的栽培方式很費腦袋和人工,難以圖利,美玲姐說這樣的耕作純粹是為了道德良心,而我胸口中迴盪的,是生祥歌詞裡的對天對地。
在田坵巡田看地時,想到人吃了這樣的菜會健康,小鳥不會吃到有農藥的蟲子,這樣的心情,就是對得起天地的舒坦吧!

雨水很多,萵苣一畦一畦的爛掉,然後它們歪倒在田裡被放棄採收,烏毛說來年的耕作曆應該調整,減少在梅雨季期間菜苗的種作,他說還好今年只種兩三百顆,不然損失就慘重了。其實我不知道原來損失兩三百顆是可以接受的,眼看辛苦照顧的菜化為烏有,為農人不忍不捨。很多事不是看新聞能懂的,我也看過新聞畫面裡農人的淚水與皺眉一閃而過,很多事是我到菜地跟烏毛說話之後才懂的,也有很多事是作為一個農人或農人的小跟班才會知道想到的,我以為那麼辛苦種下看顧的菜,每一株都可以收成,原來受到雨水病害的菜,會被放棄,這是我沒有很容易接受的理所當然。務農的變數這麼多,農人既仰賴雨水,也受雨水淋漓之苦,他們以一種很親密的姿態在面對土地、作物及諸神。

烏毛說著,神色若定,顯得我對雨水和病蟲害大驚小怪,不知是否有一天能因多去這塊田地而跟上他的步調與眼神呢?
有時候早上上班前我會去巡看菜地,假裝很內行去翻高麗菜的葉子,試圖自己找到菜蟲,也開始喜歡帶營隊學員去看菜,講每種蔬菜遇到病蟲害的事給他們聽,也許這是從產地到餐桌的路途。

烏毛,六月中我到附近部落參加孩子們的國小畢業典禮,典禮的前一天上午我在教室裡聽孩子們打鼓,鼓聲澎湃,好像雨水急降的節奏,如同我從雨中踱步而來,傾盆大雨急急降急急降,震耳也震撼。
這樣的雨一連下了三週,我知道甘霖對農人是很重要的,但雨下得心煩心驚的時候,我就當作聽見孩子們的鼓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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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秋說生活。第172捲]
小記事 : 田間的可汗點兵。這就是生命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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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7/03

田間事

日安,烏毛。

今年春天雨水很多,農場常常一下雨就是一週有餘,可能間隔兩三日的晴天,連綿的雨又接著隨霧降臨,於是我們看見藍藍的天空時,都非常高興。
今天是我第一次認真地到有機實驗的菜地看我們的菜,遠遠地我看見田裡蹲著一個紅衣人,便大聲喊了“烏毛”,並顧不得是誰。紅衣人抬頭應了一聲,我眼力不好,仍看不清臉的樣貌,只是高興地快步走去,很堅定地不認為會認錯人。這塊田土,面積不到四分地,作為農場有機栽培實驗使用,有機管理及計畫主持人是教研組的研究助理阿雅,田間種植、耕作與收割則是賽德克族同事烏毛的工作,晴天他在田裡除蟲拔草,雨天他在田裡拔草除蟲。
記得在規劃日後有機農作體驗營隊的活動內容時,企劃書裡寫著帶隊到田裡時,學員可以向在地農夫“烏毛叔叔”請教田間事,而主管紀凡看了滿臉疑惑地問:鳥毛叔叔是誰?呵呵!乍看之下“烏毛”和“鳥毛”的確很像,我始終覺得這件事好笑到不行。

農場是個自負盈虧的單位,為了在這中高海拔的山地維持教學研究與友善環境的平衡,我們採用平地耕作、坡地造林的方式來示範經營。二十多年前,創場場長康有德教授將農場整理出一個個區塊的平台,以結合邊坡造林與土壤改良的大面積耕作平台整理,取代傳統小階梯坡面的水土保持作法,並且婉拒各方再砍場內原始林以變賣標售的規劃或計畫,同時著手爭取栽培與研究經費,農場的方向便大刀闊斧地底定了。
多年後台灣的山地經歷了許多國土災難,以那些難以平息掩飾的傷痛來回望,不能不說前人立足在很高的位置上,開墾同時並為這片山地深謀遠慮。山上的物事很難說應該如何才是最有益或最無害的,當教學研究、經濟收支與山林保存被放在天平上權衡拿捏,眾人的說話與利益必然是需要承擔的壓力,而眼光必須放遠。

而眼光必須放遠,我們開始朝安全、有機、健康的方向前進。
農場目前耕作的大平台,是場內自負盈虧的經濟來源之一,這份收入維持農場的營運,使園藝系的學生能實際操作溫帶果樹的嫁接、保存與雜交,一葉蘭得以發表性狀穩定而美麗的新品種,多項研究工作持續進行。這份收入也承擔溫室設施的折舊與成本,和山一起養活農場裡手指和泥土一樣顏色的人,因此斷然停用農藥與化肥,冒著太大的風險與挫折,病蟲害及雜草問題未知而可能巨大到無法實踐我們想與土地友善共存的想法,我們得循序漸進地來。

晨光徐徐照拂,搬運車噗噗噗地冒出黑煙笨重前進,像是農場從清晨的夢裡轉醒過來的背景音樂,緩慢而承載負重,感情和任務上都如傳統農業裡農人信賴彷彿朋友的牛,於是開啟一日的勞動。我們在森林間整理了一個平台,作為有機栽培的小實驗場,依時序陸續種下高麗菜、萵苣、夏南瓜、四季豆和日本當歸,撒播了胡蘿蔔的種子,田埂邊緣栽種薄荷做忌避植物,我們管它叫做菜地,日後以此一點一點摸索著年與年間氣候、雨量和溫度對作物的影響,以及混合栽植作物間的交互作用,收納這些點滴,做為農場經濟栽培朝有機方向前進的依據。

菜地裡,我在烏毛旁邊跟前跟後,今日午後雨水暫歇,抬頭看雲層仍軟厚如彈簧床,幾道陽光從床上跌落,田畦間微微閃動金光,原本就拿到阿雅給我的今年度的蔬菜種植曆,但烏毛指著一畦一畦的菜講著田間事時,我才能意識到三月初和五月中種下去的菜之間所經歷的時間。田地間某畦的高麗菜前插著標牌寫著:初秋3/23,初秋是一個高麗菜品種的名字,3/23記錄了菜苗種植日期,這個標牌代表在三月中忙碌熱鬧的桃花緣後,第一次籌備這樣大型活動的我,像隻累癱的狗般正準備倒下,而烏毛已經在田間忙碌,把這些育苗場裡培育了二十天的菜苗種到地裡,那時白日的氣溫應該在十三到十八度間,乍暖還寒,冬候鳥虎鶇還在,太陽會在六點十分左右從奇萊山舉出光燦燦的寶劍,劃開晝夜,台14甲沿路的笑靨花是大喬木穿的星星裙擺,團團開出彷彿蕾絲鉤織的花邊,森林裡的山枇杷在開花,冠羽畫眉跳到枝頭上索食花蜜,枝條微微下垂晃動,那也是我站在樹下仰頭巴望等待著吃枇杷的季節。
我看著一畦畦的高麗菜,在心中換算成山頭植物的變化,而感知時光流動,山枇杷開花後接著山徑上只要稍微留意就常常可以看到馬鞭蘭的蹤跡,日出時間不斷地提早,日照時間漸次拉長,植物繁盛生長,森林長出濃密的頭髮,我變成一隻小小的蝨子,緩步穿越頭髮叢林,不時停下腳步撿拾紅楠和墨點櫻桃的散落花瓣,抬頭張望。而黃腹琉璃站在柳杉上高聲尋求愛侶,日升月落中田地裡的高麗菜逐漸包心成長。回想這些時光,彷彿日曆一張張焦急而迅速地被撕去,三個月換來一顆高麗菜長到兩三斤,這才懂得籮筐裡待售的蔬菜們是多麼珍貴,是跟山裡的事物一起長大的菜,我以前都不知道。

烏毛又走回當歸畦間拔草,我也跟著蹲在旁邊,視野與當歸齊高,頓時香氣瀰漫,心花怒放。

烏毛說,不要以為田裡面沒有雜草,其實是因為有他每天在拔。
我唱著歌回到辦公室。

烏毛,我喜歡田裡,田裡有很多好玩的事,我還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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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那秋交作業。蜀龍借我的相機]
小記事 : 我為田裡的人著迷。這是阿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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