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06

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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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知道並閱讀吳明益的《蝶道》在模糊印象中是研一的時候吧?!咖啡色再生紙的書皮有如蔭蝶,屬於林道,有不張揚的細緻和神采。它每個文字在心頭朗讀起來都有聲韻,錚錚鏦鏦地把那個走進山裡的人的步行路徑、鼻息所聞與氤氳空氣滋養的地被青苔都譜成弦樂,因為弦樂有聲,所以我被震動。我為之著迷,反覆咀嚼,那是一種始終無法催速的閱讀。藉由他的描述,我感受到他在林道步行所感受到的美好、迷惘亦或哀傷,即使我不識得他提及的蝴蝶種類。

這些不識得的蝶種沒有影響我閱讀,牠們未知、神秘且脫離我的生活,偶然我曾在電視節目裡得知有群人在為紫斑蝶的遷徙做標記與調查,或是步行林道時蹦跳著伴隨郁庭觀察攝影,他會指給我看前面那裡有一隻孔雀青蛺蝶。有一次也許是在扇平,應郁庭要求(可能他把雙手都用在相機身上了)我探取他背心內的蝴蝶圖鑑,替他查閱比對,並依書上的說明為他解釋白條蔭蝶及波紋白條蔭蝶外型上可辨的差異,我因此覺得原來蝴蝶沒有很難懂,只要就著文字描述及圖片,新手也可以辨別蝴蝶。

我們的環境使用一種有點鑑別度的語言,認識並熟記物種的名字是入門。記名字本身沒有樂趣,樂趣在某天於陰濕的戟葉蓼草叢間遇見小蛇目蝶便心領神會像遇見老友,仰頭張望琉璃蛺蝶撲翅又滑翔間露出令人炫惑的一道水藍色澤,忖度秋季的大葉馬兜鈴上直徑2mm圓胖橙黃色卵粒究竟是曙鳳蝶還是大紅紋鳳蝶家的孩子,細看觀察、記錄、讚嘆,也驚奇於發現,那是我的樂趣所在,於是我們勤於辨認,但卻容易遺忘這些對旁觀者是未能領略而枯燥乏味。白色黃斑蔭蝶、琉璃紋鳳蝶、白尾黑蔭蝶、雙環鳳蝶、高山粉蝶、深山白條蔭蝶、紅蛺蝶與端紫斑蝶,拗口的名字,有很長的時間我也不知道這有何意義。上山工作幾個月後我才開始看蝴蝶,以一種越看越加飢餓渴求、迫不及待、澎湃熱烈地想要查清飛過眼前蝴蝶名字的方式,這喜好有很大的緣由是從郁庭身上延伸而來,我好奇那些使他著迷的生物或非生物,也愛屋及烏地喜歡他的喜歡。他給了我一點線索,我就順著這線索摸索關於蝴蝶的語言,然後鑽到那裡面。

我開始知道原來《蝶道》講的某隻蝶喜愛晦暗潮濕的林蔭勝於晴空,以腐果或花蜜為食,冬天環境嚴酷惡劣時也許是以蛹或是幼蟲過冬,因為無毒而為了躲避天敵所以飛行速度頗快,被蜘蛛網困住時由於身上的鱗粉易脫落而較有機會振翅逃亡...很有趣嗎?我覺得是,這是我熟悉的語言,但對平常人來說恐怕不見得是,我其實擔心解說時因講述自己喜愛的物事而一味自得其樂,好不容易我懂了大自然裡蝴蝶的一點點語言,卻也有可能更加讓一般人不懂我。環境的語言需要熱忱、同理心、一些技巧以及時間來轉述,某一天我種下的種子會萌芽。

吳明益說,較柔軟的文學,會不會是一種有效的方式去嘗試說服一個世代轉換其價值觀,以思考土地的痛苦或減輕它的痛苦?他說他盡量謹慎地表達了他的看法,盡量用沒有侵略性的文字說明他的心情。這是他使用的語言,和自然使用的語言一樣具有包容力,也一樣有如詩。讓我引述一段吳明益在《家離水邊那麼近》的一段文字,我引述的可能有點多,但我想請你讀一下我感受到的,也許你會和我一樣被觸動:
在薩芬納的《海洋之歌》裡提到,北美的海岸沙里希族、特林吉族和夸吉烏特族,雖然彼此並無血緣的關係,但在傳說中卻都有相似的說法:那就是他們認為大鱗鮭、紅鮭、細鱗鮭、大鮭和銀鮭根本不是魚,而是居住於地平線另一端的海底下神秘的五大族。五大族每年夏天派出少男少女化為魚的模樣,前來會見並以肉身接待印第安族。他們因此認為,沒有任何東西是純粹的食物,食物也無法靠技巧和機智取得,魚和其他動物莫不是心懷慈悲地自動落入人的手中。因此,春天第一「位」鮭族蒞臨是一樁大事,若不對這位探子表示相當敬意,可能因此冒犯鮭族,讓他們從此不再歸來。於是印地安人每年便舉行「初鮭祭」,在祭典中,他們對捕獲的第一條鮭念一段充滿詩意的祝禱文:「不要誤會我如此待你,游泳的朋友,因為,你正是為此而來......我可能會吃你......請保佑我們......問候令尊令堂、叔伯姑嬸和兄姊。」
我讀了其實是笑出來的,神話、傳說與信仰描繪一個族群對自然現象的想像,是單純的溫柔,我為了北美印第安族誠心誠意地相信人擬化成鮭(或鮭擬化成人)、向其解釋溝通並問候遠方長者的可愛願念與對自然心存敬意而感動,原來魚和其他動物莫不是心懷慈悲地自動落入人的手中。感謝很深,因而有足夠的空間裝載心靈與物質的滿足感,這是印第安族的幸福。因為這段柔軟的語言,而讓我在肚子飢餓或尚未飽足時,偶然能殘存些理智,對食物抱懷感謝,致使自己能不過於貪求。

以下給郁庭。
颱風天我在的山上隨著山路柔腸寸斷地毀壞而中斷供電,我們趁著白日的天光搬出椅子到屋簷下躲著雨讀書,突然我向郁葶介紹吳明益的書時很想要你替我把《蝶道》寄來,撥電話給你聽到你笑說人已在郵局,正欲為我寄出我之前說要的單人帳子,說是再晚五分鐘撥給你就遲了,你的語氣不急不緩,無怨無怒,告訴我你要回家取書打包,明日再寄。你的柔軟溫柔使我吃驚及心暖,身擬其境地揣想你我角色互換,我必定在郵局電話那端哀號碎念難免,思及你竟如此寬容,試想你笑著的聲音與眼神,我就甘心嘗試學著被彎折、被破碎、被蝕去稜角,捨棄那些我始終傲骨嶙峋不肯捨棄的一切。

回想你喃喃對我說的語言,就浮現你總會認真注視我、朝我溫和咪咪笑的樣子,好像隨時都準備要聽我傾訴、準備要解決我的難題,我被你使用的這個語言熨燙得酥麻。和你比起來,我好像很不擅長說或寫些使人軟綿綿的情話,為此我真的有點煩惱,希望在你陷入低潮時,我也有能力逗你開心。


[那秋說生活。第69捲]
小記事 : 溪頭秋海棠。蘭園
使用底片: Fujicolor X-TRA 400 過期8個月
責任沖掃 : 華采